策展人:钱文达
开幕:2024.10.26 15:30
双生:花与绘画的镜像话语
“眼睛看见了世界,看见了世界要成为绘画所缺乏的东西,看见了绘画要成为它自己所缺乏的东西。”
——梅洛-庞蒂
在我看来,王海燕的绘画实践是以这样的路径而诚恳展开的:她很早就已然直觉到自己所坚定的方向,以及描绘这一方向所需要的漫长方式,这来自于她对自我“早熟”式的认知,以及在这一认知中不断确认、纯化、论证这一以“花”为轴心所绽放出的结构世界。这些以花为语词的画作向我们说明了——王海燕不断以纯然、肯定的秩序消化着世界的复杂与偶然。
花的双重经验
在人类的生活史和艺术史的记述中,花的分类、集合与命名都照见着人对于美的风格的思考、展示与修正,以及人对于自身经验变迁的象征性回应。当王海燕专注地面对花的时候,她能够自由地进入到另一个发现自我的世界之中——那里存在着外界无从干扰的生命提示。
“曾经有一个阶段,表现花的题材是为了抵御现实世界精神上的空洞虚无,追求真实唯美的情感体验。”从绘画的视角来看,王海燕所表达的“花”往往言明着以永恒与易逝为代表的双重经验。
首先,花本身在人类历史中逐渐演变为一个具有永恒特质的符号意象,这种永恒的符号意象与人类精神所诉求的超越性严密扣合。一如“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花直指于人类对清净诗意境界的向往,是其无需赘言而最禅心的表达形式。将这永恒意象落实为具体的视觉文本的,是花纹的历史发展,形式化的纹样以文本的话语代代传递,将不同历史空间下的审美经验继承、演变。这一传统谱系的绵延成为了王海燕绘画体系中以线造型为基础的经验依据。
同时,花又意味着短暂易逝、是非无常的美学体验,将有限性的感怀具身化为可视的几何景观,并对应于写意的绘画传统。它在物理范畴上遵循着万事万物回环交替的必然经验,与人的生死盛衰、悲欢离合产生着充沛的交集与共鸣。“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花的生命始终里,人透过双眼排演着自我的生长与凋敝。在王海燕的绘画中,花的完好岁月只得以这样的风格记录:在每一处肯定、实存的笔触下,都持有着不可逆的驱动与生机。人的经验与花的意象并置为双生着的镜像命运。
因此,我们无法简单地论定王海燕的绘画隶属于某种消极或者积极的单一向原则。对于任意一方的执着与肯定都消损了画作本身的厚度与丰富度:精神的达观与永恒的注明往往遭遇着不经意变故的诗化发生。在如此纯化的美学话语中,这双重的矛盾意涵实现了最充分同时也是最具挑战性的融合与领会。
空间絮语
在这次展览中,我们不得不对近些年王海燕新作中所发生的新动向有所沉吟。之前经常作为虚化或者是不经意处理的空间背景/纹样成为了花这一视觉结构的普遍单位。这种花与空间关系之间的层次切割与对位融合可以追溯到其2016年的《紫藤花开No.1》。尽管这时的空间只是以纹饰的形式被直接勾画出来,而不是刻意预留出来的。在弯弯绕绕的曲线协奏中,勾画出的直线演绎着富有理性基调的秩序与平衡。而真正开始自觉地进行系列化的实践,则体现在其2022年完成的大量作品中。
王海燕于2022年创作的《绣球系列No.2》是一件尺幅虽然不大,但极具风格代表性的花卉-空间作品。我们能够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一种操作步骤和绘画语言所组构的双重秩序感。首先,花卉的背景被呈淡灰倾向的肉色所铺陈,然后是桌面花纹的样式,明确清晰的蓝白色块穿插其间,而蓝色和白色之间的接壤处则直接镂空为背景的底色——画家有意进行了颜色关系上的纯化处理,并让背景与桌布的颜色纹饰发生紧密的共生关系(而瓶花右下方、桌面纹饰的“缺损”处给人以丰富的想象空间)。而后,主体物瓶花成为了绝对瞩目的存在,在潇洒酣畅的笔触与浓烈醒目(这种浓烈感基于背景色灰度的衬托)的绿色的作用下,构建绣球花的笔意才可自由而肯定的施展开来。与以往的作品不同,我们观看的顺序变得层层递进起来,带有让观看经验得以不断进入、周旋的节奏意味。
在《花空间No.1》这件作品中,我们能接收到一个通常意义上内容更显成熟丰富的绘画面貌。透过这张画面,我们能够感受到艺术家极具松弛感的用笔——在不同空间层次中,都达成内容的极度充盈。对比前者的关系概括,《花空间No.1》的结构内容与层次遮挡更为复杂。空间以更灵活的样态在画幅中叠化、穿插。它以或隐或现的方式强化了空间在画幅完成中所起到的支撑作用。并进一步促动了艺术家对于瓶花那写意笔触力度的极致表现。
同时,这种空间形式的强化拓展为对不同材料的掌握和实验。除去油彩和丙烯之外,我们还能在此次展览中看到一系列罕有的纸本与综合材料作品。这些形式都组构为一个更为完整的“空间”系统。
目光般的绘画
这里谈到的目光有三层意思。首先目光具有散文的特质,它不对某一特定局部进行绝对化的强调,也不要求一种刻意的完成。每一件画作的内容都引导出某种分散开来的观看形式,目光所侧重是非集中式的结构性观看——由此,我们的目光不断地从此画中的局部推移到另一个局部,从而重演每一件作品开始与完成的可能路线。这种目光持续激发着一种“生长式”的绘画与观看经验,意味着每一次的观看都注定是对绘画本身话语的一次更新与丰富。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海燕的绘画拥有一种从未“成熟”的天赋。每一处观览都等同于青春。
仿佛在目光投注在花朵生长的一瞬,绘画的房屋已然筑成。目光具有出于对特定目标构型的预见性。没有任何一位画家能够拥有如此得天独厚般的优势,从而将目光观看所能达到的审视极限发挥到了绘画的实践经验之中(在艺术家的眼神中我们能够发现某种清澈的敏锐)。在目光的启示下,绘画的剧本早已被写就,从而在绘画的发生过程中,绘画以最大限度的可能不断地将其交给绘画行动自身:每一次笔触之间的接洽都上演着画家对布面空间的熟稔与设计,以及某种自信、可控的手感自由。
目光是瞬间与永恒的辩证意象。如同我们在谈论花这一意象所带来的双重意涵,只有这一目光感才有可能容纳这两种互为对立、矛盾的事物。目光无法下定义,它只得收纳、描述、记忆。目光可能匆匆而过,也有可能永远停驻在一个地方。王海燕时刻抓取着绘画对象的不同侧面,正因为此,她的绘画所拥有的丰富度具有永恒不减的轻盈。
王海燕的目光成为了绘画进行过程中的策略,而她的绘画又同时成为一种目光般的生命经验。她无意造访更为外部而略显多余的世界,在她的视野之中——花的径自生长,是唯独令其深感欢愉的喧嚣。
(文/钱文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