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旺索隐
叶春辉
Ⅰ
我应李旺之邀,参观他的画室和他的新作。认识这么久,却第一次走进他的画室,所获感觉让我既在意料之中也有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为画室里扑面而来的小资情调像极了李旺,而这种掩盖在不动声色中的生活品质,不是学的,是修炼的。意料之外的是他不断抱出的一摞摞水墨作品,使我对这个容易使人舒适而变得慵懒的画室,打消了顾虑。应该说,画室中营造的气场反过来回应了他的心境,而水墨特有的东方美学文化,也承载与弥补了李旺的努力。
Ⅱ
李旺的专业是版画,自上世纪80年代在天津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后,他便一路沿着“梨枣图画”寻觅探索,而且不论从艺术事业还是人生轨迹上看,相对他人而言,李旺都是较为顺利和平静的。
正所谓性格决定命运,过去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但随着阅历的加深,我越来越相信性格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个性和人性,就是一个“特殊个体对其所做所为的总和”,就是“积行成习,积习成性,积性成命”的过程。李旺的个性恐怕只有他自己最了解,但从人性的角度评价,外人就有话语权了。有观点认为,人性,是目的与智慧的统一体,是运用自身智慧以实现自身目的的过程。虽然说法未免泛泛,但道理却不假,我以为,个人目的是一切行动的驱使,但人在面对趋利避害时的本能反应,却是人性善恶的自然流露,智慧一词在善的语境中,体现为道德和美感,在恶的语境中,却只能看作伎俩。由此,具有大智慧的人,一定是那些品质高尚,个性纯净的人。
以中国传统文人画来说,便讲究人品、学问、才情和思想四者缺一不可,而自中国古代绘画中出现了“文人画”的观念后,便多了“逸”品,“逸”亦为超越于“神”、“妙”、“能”品之上的最高境界,然而,“逸”究竟是什么?台湾学者蒋勋认为,“逸”有逃逸和飘逸的表面含义,但实际上“逸”即为一种品格和一种意境,是强调内在精神性的,与“神”、“妙”、“能”三种分类截然不同的,中国文人美学的新主导方向。回到李旺身上,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在心灵与外在现实两相矛盾下妥协的圆融,而他由内至外的优雅自然、平易近人与谐谑可爱,又令他的身上具备了别样的精神气质。和他接触,像在品味一杯“中式咖啡”,精致洋气的器皿中,飘出咖啡沁人心脾的异域香气,轻泯一口,却是一股含蓄、内敛又略带哀愁的中国味道。
Ⅲ
有人说艺术的目标之一在于挑战,不管是模式上的还是思维上的。但我更愿意把这种说法理解为,人通过艺术,不断唤起思考和敏感,并通过思考来促进心灵的自由与和谐,这也许才是最有意义的挑战和最有价值的艺术。
李旺,是一个不断在与艺术的互动中,寻找新命题和挑战的艺术家。2008年以来,他潜心创作了大批水墨作品,这些作品多画在元书纸上,天然的黄色不温不燥,加上质地相比宣纸粗糙,且又半生半熟的纸性,与他的作品感觉尤其对味。作品中的人物多是身着马褂、旗袍、中山装等各类旧时的中式装扮。用他的话说,与如今变化飞快的国际化时装相比,这些服饰中承载了中国文化的内涵。
李旺的水墨人物画中,不乏有他创作背后的图像记忆,也可以从中感受到他个人经历中的丰富体验。他的作品,不同于当下水墨创作形式中的“雅痞风格”或“创伤风格”,而是一路更偏重于“入世”其中,却带有“出世”向往的传统“文人画”的精神追求。他崇尚禅学,不断地在各类体验方式中,领会禅学的智慧。这也正是艺术所具有的弹性力量,即把艺术家的感悟外化为各类作品,但同时,通过表达又使艺术家回归到自身,去体会生命。
禅宗中有四句真言,即“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在禅宗看来,超越人生的痛苦,并不在于逃避,而是要正视痛苦和亲身经历痛苦,心领神会、不假外求。由此,磨练意志,身在苦海,心升佛境,换句话说,就是要在痛苦和困惑中,不受束缚,也不去逃避,而在正视中实现开悟和超越。
其实,对于生活在现实生活中的人,能否真正实现超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能体悟禅学中“道”,并能使人在现实中解脱某些精神不自由的心态,并在心灵净化的过程中获得某些精神自由,就足够了。
长期以来,从版画、水彩到彩墨、油画、陶艺和水墨,李旺对于媒材的选择,很普遍也很随意,但我在其中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特征,就是他对“水”的理解和把握上,具有优势。艺术的载体来自于长久沉淀在记忆中的基因。李旺好养花草,随意折根断枝,通常他放在水里就能活,植物在水的滋润下便能重生,于是这种透明、空灵而又聚含能量的液体,使他对很多问题有了重新感悟。同时,“水”与墨、色的自由流动,和由于在纸上的渗透晕染,而产生的无法控制和无从预料的结果,也与李旺在作品效果上寻求的层次感和虚实变化不谋而合。
由此,水墨便成为他长期以来在各种媒介间进行情感体验的托管。在这里,水墨不应被看作一种技巧,而是一种审美。如一位美学家说,“审美”必须是和自己生命息息相关的活动,失去了回归自身的感受,艺术与美,都只是徒具形式而已。
对于艺术家的各种尝试,我不能断定今后李旺不会找到更好的精神载体,但在眼下看来,水墨的确是一种从形式上到精神上,都与他最为契合的艺术表达方式。
Ⅳ
在准备李旺展览的时间里,我一直都在思忖一个恰当的主题。我不想使用那类光怪或是锋利的名词,因为它们都与艺术家的气质和作品的内部精神不协调。此外,艺术也不是理论或是命题作文,艺术家的创造和作品的价值,不应变成主题的注释,而应成为主题的延伸。
一个午后,我偶然从一本朱自清的文集中再次读到《荷塘月色》……
“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我爱热闹,也爱宁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我且受用这无边的荷香月色好了……”
读到这里,我把书阖上,暂且不去想朱自清当年写这篇散文时的背景和充满怅惘的情绪,倒是其中纯净的视野和一种中国知识分子处世心态的文化元素,使我在李旺的水墨画中找到了似曾相识的内容。
虽然我不能确定这个主题,能否实现艺术家和他的作品带给观众以何等精神力量,但我还是相信艺术可以延伸至普遍人性的道理。由此,邀请大家一起受用这无边的荷塘月色吧……